金衡山/文 中文媒體在報道2023年美國國家圖書獎時,把該獎項名下的獲獎小說題目翻譯成《黑幕》。這部由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系助理教授賈斯廷·托雷斯(JustinTorres)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英文題目是Blackouts。字面意義是“停電,斷電,或因燈火管制造成暫時黑暗現(xiàn)象”,也可引申為“暫時失去直覺,眼前一片昏黑”。另外,也可指“抹除,抹掉”,尤其是當該詞用作動詞時(toblackout),這個詞意則更為常見。如果我們注意到小說題目用這個詞時,用的是其復數(shù)形式,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可以表明一詞涵蓋多個層面的意義指向。可以推測,這也是作者的意圖。 從小說的形式和內(nèi)容上看,這種一詞多意的內(nèi)涵方式可以用來概括這部作品的一個顯著寫作特征,同時也表明作品的多重主題,甚至是多樣化的政治意向。
這是一部描寫同性戀內(nèi)容的小說,其核心故事來自歷史上的一個真實事件。但是,不同于一般的歷史小說,作者并沒有一開始就從歷史時間的角度切入,講述故事的發(fā)展,而是虛構(gòu)了兩個人物,一個是敘述者,另一個是講述者。前者講述后者的故事,后者則敘述與歷史事件有關的故事,兩者交叉,互相映照,中間又穿插了兩位說話者自己的故事。所以,整個敘述過程顯得撲朔迷離,兩個人的講述互相打岔,斷斷續(xù)續(xù)。從讀者的角度而言,或許要耐著性子在懵懵懂懂中往下讀,直到某一個點,突然醒悟。這就有點像是在一陣短暫停電后,突然亮堂起來,又抑或是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意識失去后,突然明白過來,眼前一片顯豁。
有評論關注到小說的多模態(tài)敘述形式,這是因為作者在文中插入了諸多圖片。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一種注釋作用,文圖相關,看圖思文,或許可以得到更多的理解。但這不是一般的插圖,而是取自各種各樣的史料,或者是與故事相關的材料,作者在正文后有一個詳細的注釋,說明這些插圖的來源。插圖中內(nèi)容最多的是有關一份文件的圖片,顯示的是一些很多文字和句子被抹除掉了的文本。很顯然,小說題目所提示的意思之一在這些圖片中得到了強烈的暗示,“黑幕”就在這里!
這份文件的正式題目是“性變體:同性戀性行為研究”。這是一本出版于1941年的書的題目。小說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與此書有密切關系,有關此書的真實人物也出現(xiàn)在故事中,成為主要人物之一,并且使用了歷史人物的真實姓名。小說情節(jié)的歷史探究深度由此可見一斑。與此同時,圍繞這本書的故事敘述則超越了歷史本身,不僅與歷史而且也與當下發(fā)生了既有深度也有厚度的關聯(lián),這是小說的意義所在。
1930年代,美國記者、作家、社會活動家、研究者,同時也是一位女同性戀者的賈恩·蓋伊(JanGay)完成了一項女同性戀者的研究,為此她做了三百次的采訪,寫下了7萬多字的研究報告。她想出版她的成果,但遇到了很大的阻礙,她需要一個有科學背景的人的支持,給予她足夠的讓人能夠看到其研究可信度的條件。換言之,單憑她自己的身份——她是一個公開的同性戀者,已經(jīng)秘密地與另一個女性結(jié)婚,后者是一位兒童作品插圖畫家——不能讓學界接受她的研究成果。在那個時候,無論是社會還是學界對同性戀都抱有很深的成見,盡管有關性的研究早在1920年代初就已經(jīng)開始,德國猶太裔內(nèi)科醫(yī)生和性學研究者馬格努斯·赫希菲爾德(MagnusHirschfeld)在1919年于柏林創(chuàng)辦了性學研究所,收集了大量的研究數(shù)據(jù)和材料。蓋伊本人曾前往柏林專訪該研究所,她的研究也采用了赫希菲爾德的研究方法,但因其身份所限,依然不能讓她的著述出版。在這種情況下,她找到了一位性學專家、同時也擅長婦科的狄金生醫(yī)生(RobertDickinson),請他為其背書,提供科學上的證明和支持。但是,在狄金生看來,蓋伊的研究不值一提,但收集的材料很有用,特別是能夠為其所用。簡單來說,可以用來佐證其時所謂的科學界對同性戀的定義,即同性戀是一種性行為上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于是,這位醫(yī)生專門組織了一個委員會,成員有各類醫(yī)生、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等,包括蓋伊本人。但于她而言,這只是一個迫不得已的辦法,在強大的“科學勢力”面前,她無能為力。最后,這個委員會由一位心理分析師喬治·亨利(GeorgeHenry)領導,并擴大到了對男性同性戀的調(diào)查,最終在1940年代初出版了調(diào)查報告。用亨利的話來說,調(diào)查結(jié)果認為同性戀是一些與社會規(guī)范不和諧的人,但可以通過從職業(yè)、心理和制度方面入手進行矯治。換言之,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是把同性戀歸咎于病理問題,當然更多是屬于心理層面的。值得注意的是,出版后的調(diào)查報告屬名喬治·亨利,幾乎抹去了蓋伊的作用,不提她作為肇始之人的重要性,在新的調(diào)查過程中,蓋伊也慢慢失去了控制力。更重要的是,調(diào)查結(jié)果與蓋伊原來的意圖完全相反,她做這個調(diào)查的初始緣由是想讓社會聽到同性戀者的聲音,讓社會承認他們的存在,看到其正常的欲望與行為。一份源自一個民間的帶有一種天真意愿的行動在社會“正常”話語的干預下,最終被納入了更為“正常”的社會認知中。
賈斯廷·托雷斯的小說擁有一種強烈的歷史意識,這不僅僅在于他看到了這個事件的歷史意義,在同性戀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作為一個個案的闡釋作用,也在于他深刻意識到了社會話語的塑形力量,對人的行為的控制力,而這其實關涉到性與性別觀念在社會上的流行。作為一個小說家,托雷斯的目的并不是展現(xiàn)歷史的具體發(fā)展線索,而是用文學的手段,還原一種場景,用人物自己的話語和行為講述與歷史相關的內(nèi)容,在活生生的語境中,讓讀者看到當時當刻涉事者的心態(tài)與心理,這應是對大多由數(shù)據(jù)和客觀描述形成的歷史撰寫的最好的注解,也是文學可以發(fā)揮的作用之一。《黑幕》在這個方面扮演了一個出色的角色,透過一些細節(jié)刻畫,我們進入了歷史的縫隙之中,體會到了賈恩·蓋伊的無奈與抗爭。一個活的人物從歷史中走了出來,翩然而至。
她的故事是通過講述者之口說出來的,但一旦故事說出,情節(jié)便獨立成章,與通常的第三人稱敘述并無二樣,那是因為作者采用了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并置的方式,讓情景似乎撲面而來,如果考慮到這里說的是“講述中的講述”,可以看出作者在敘述方式上顯示出的高人一籌之處。蓋伊在讓狄金生醫(yī)生看了她的研究材料后,后者直接告知:“從科學的角度而言,恐怕你的東西一錢不值”。盡管語氣稍顯委婉,但高傲的態(tài)度暴露無遺。但同時,講述者又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這位醫(yī)生的心里所想,他并不愿把自己的名聲借給對方,對此他毫無興趣,但蓋伊所掌握的材料,尤其是她建立的與被調(diào)查者之間的地下聯(lián)系網(wǎng)絡,這些太有價值了,不能輕易放過。所以,很快他轉(zhuǎn)而講起了好聽的話,贊揚起眼前這位年輕女人的勤勉努力,同時又告訴她他們可以一起工作,讓她有所受益。最后,蓋伊同意了。講述者接著從第三者的角度說道,這個所謂的合作最終將讓她感受那難以接受的挫折。不過,同時,講述者又從當時的歷史場景的角度推斷,蓋伊在那一刻相信自己看到了一線機緣的到來。需要指出的是,在原文中,前面的“挫折”與后面的“機緣”用的是同一個詞:break。這個英文詞在做動詞時可以指“壓垮,讓人感受挫折”,在做名詞時,可以表示“機遇,機緣(非正式用法)”。這種一詞兩用的巧妙之處在于直指主流話語的規(guī)訓效用。此外,break還有“馴服”的含義。盡管只是一個簡單的情景,但作者要表達的意圖是明顯的。
從歷史上來看,關于同性戀的正式看法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變化過程。1952年美國心理分析學會在其《心理問題診療與統(tǒng)計手冊》上把同性戀定義為“心理紊亂問題”,1969年6月在紐約爆發(fā)了“石墻酒吧暴亂”事件,在民權(quán)運動高漲的大背景下,同性戀及其一些支持者與警察的對峙行為產(chǎn)生了很大的社會效應,1974年的修改版手冊上把定義修改為“需要自我調(diào)整的同性行為”,此后在1980年和1987年的兩次再修改時依然保留從自我調(diào)整中透露出的需要診療的定義,直到2013年版完全排除了診療手段的使用。在小說中,講述者在與敘述者的對聊中提到了這個變化過程。很顯然,作者讓故事中的人物不忘對歷史的關懷。與此同時,作為主要人物的蓋伊則也經(jīng)歷了心理的變化過程,與上述歷史過程形成了一種互相關照的關系。講述者透露,盡管她參加了“科學的調(diào)查”過程,但心中明白其中的問題:“我逐漸意識到深信一種觀點能夠發(fā)揮的力量所帶來的代價”,這里說的是以狄金生和亨利為代表的主流看法的影響力。她開始在自我幻想與逃離之間徘徊。幻想她參加的工作能帶來一些變化,但同時也想著逃離這種卷入,但對她來說,她無法做出選擇。她很清楚,這個調(diào)查如果沒有她的原初貢獻則根本無法進行,但在亨利這個領導者看來,她的在場只能給研究帶來一些混亂。她要抗爭,要表示自己的立場。有一個細節(jié)非常值得一提,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法令,要求女性不能穿褲子,只能穿裙子,但裙子的口子開得很小,限制了走路的速度。蓋伊回家后一把把裙子撕爛了。在身體方面,她是一個自然主義者,信仰裸體行為,曾寫過《關于走向裸體》的專著。不過,這樣的抵抗并不能改變正在進行的同性戀調(diào)查過程中的主流話語的分量。講述者于是進一步提及蓋伊自己開始行動,另起爐灶,試圖寫出一個不同的本子,用以反對主流話語的結(jié)論。但需要注意的是,這只是講述者的猜測,在其描述蓋伊的抵抗想法時,我們看到的都是虛擬語態(tài)的呈現(xiàn)。不過,從另外一方面而言,這種描述本身在起到把歷史語境化的同時,也表露了小說作者的態(tài)度,蓋伊的不屈服立場在文學性很強的情景描寫中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樣,作者用一語雙關的方式表達了對主人公的深深同情與敬意:“她回家來,她跌跌絆絆地,她身體傾斜”。心中壓抑不住的憤懣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在身體的動作上,需要解釋的是,這里“身體傾斜”一詞用的是“tip”一詞,而這個詞同時含有“透露消息”之意。很顯然,作者是要表明關于蓋伊這個人物的言行與心理描述不僅僅是幫助我們進入歷史語境,更重要的是透露一種消息,也即斗爭精神。事實上,盡管主流話語抹去了蓋伊的作用,甚至是她寫下的很多文字,但是她的努力最終還是留下了諸多痕跡,為后來者提供了精神食糧。當然,這需要從歷史的縫隙中挖掘出她的遺產(chǎn),而這需要一種新的歷史觀,一種深入社會底層看到歷史留下的某些痕跡的眼光。
從這個角度來看,就可以知曉講述者關于蓋伊的敘述為什么還擴大到了她的出生和成長背景。她從小身上就散發(fā)出一股野性,既參加基督教女青年會,也加入了女性步槍俱樂部。與此同時,讀者還被引入到了一段關于她父親的敘事,一位歷史上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無政府主義者和“窮人醫(yī)生”(專為流浪漢提供醫(yī)治的醫(yī)生)本·雷特曼(BenReit-man),他同時也是另一位歷史上名頭更大的女性無政府主義者艾瑪·葛德曼(EmmaGoldman)的情人。之所以小說要提到葛德曼這個歷史上的真實人物,那是因為蓋伊的同性戀傾向來自對這位著名女性的熱愛。小說由此更進一步深化了歷史背景的描述。但很快,講述者口鋒一轉(zhuǎn),另一個更加有關聯(lián)的歷史場景出現(xiàn)了。1927年美國加州圣地亞哥市的工人因反對當局對工會的禁言,上街集會,遭遇警察阻攔,發(fā)生激烈沖突,雙方都有死傷。雷特曼到現(xiàn)場發(fā)表演說支持工人。這場沖突被認為是帶有深刻階級屬性的斗爭,是工人爭取權(quán)利的政治表現(xiàn)。通過講述者的描述,小說展現(xiàn)了沖突的現(xiàn)場以及雷特曼被毆打致傷的情況,可謂起到了讓讀者身臨其境的作用。為什么要在講述蓋伊故事的同時,插入這個場景?如果聯(lián)想到蓋伊的行為本身也表現(xiàn)了爭取權(quán)利的精神,那么就不難理解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個邏輯背后的社會語境。雷特曼的斗爭行為在作者看來也是蓋伊需要繼承的精神力量,在為底層人吶喊這個層面上,父女走到了一起,盡管實際上,從一出生,女兒就被父親拋棄了。很顯然,作者是在為同性戀的斗爭找尋更多的同路者。這是小說暗示的一種政治策略。放置于當下背景來看,這種政治策略則體現(xiàn)了身份政治的需要,正如同性戀歷史研究學者邁克爾·布隆斯基所言,同性戀話語在當下的凸顯是應和了一段時間以來美國社會中被邊緣化的少數(shù)裔對自己發(fā)聲權(quán)的維護運動。由此來看,小說中被講述的歷史其實有著很強烈的現(xiàn)實感。
從更廣泛的角度而言,要了解美國歷史,這些曾被邊緣化甚至被抹去痕跡的群體的歷史也是需要被了解的內(nèi)容。離開這部分人的歷史就不是完整的美國歷史??梢哉f,小說的用意之一與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重寫美國史(revisioningAmericanHistory)的主張不約而同。但同時也要看到,重寫之路并不會一帆風順,突破阻礙需要更多的發(fā)聲與重新發(fā)現(xiàn)。由此,可以體悟到小說敘述方式的用心所在。上述關于歷史人物的敘說,并不是通過完整的故事講述表現(xiàn)的,而是在敘述者和講述者的對聊中,通過片段的閃回方式,用類似拍攝短電影的形式,一點一點透露出來的。這種敘述方式本身暗示了歷史發(fā)展的艱難過程,突破主流話語的限制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小說采用了一個老套的路數(shù)來講述蓋伊以及她的研究著述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講述者在其病房里有一次偶然得到了那本《性變體:同性戀性行為研究》。要指出的是,這是一個保留了被抹除痕跡的文本,他于是意識到了其中暗藏的歷史。這與其自己的身份有關,因為他也是一個同性戀者。于是,他召喚了敘述者的到來,他們兩人曾經(jīng)羈留在一個矯治機構(gòu)里,被迫接受治療。敘述者自述,一翻開那本書,他就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講述者是一個老人,這時已處在彌留之際,敘述者從他手里接受了把這個蓋伊未完成的工程繼續(xù)下去的任務。這個虛構(gòu)故事一方面是為了文學表現(xiàn)手段的巧妙使用,另一方面,顯而易見,則是蘊含了作者在政治意向方面的用意。賈斯廷·托雷斯本人是一個同性戀者,在敘述者身上投入了他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更重要的是,小說的故事架構(gòu)表明了其身份所呼喚的一份社會責任感,一種要求獲得正常人待遇的尊嚴。他要發(fā)出聲音來,而歷史則提供了一個可以找尋得以發(fā)聲的有力渠道。正如小說中敘述者所說的,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份“遺產(chǎn)”,而是一種“顛覆”力量。所謂“顛覆”,當然針對的是至今依然存在的主流話語的壓抑。“顛覆”得以可能正是因為相關的故事被接連不斷說了出來,這或許也是敘述者的言外之意,更是“黑幕”需要不斷被揭示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