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鄉(xiāng)愁

經觀悅途2024-08-13 15:34

經觀悅途

王開生/文

有些食物消失了。

秋之時節(jié),嶗山北九水蜿蜒的山路上,涼風習習,清溪潺潺。

一輛微面停在山蔭道旁,一位中年山民正在一棵老樹上摘果子。車門大開的車廂里,有多半籃無花果、小半籃黑色的果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顆黑的,放進嘴里。是軟棗!久違的滋味!嶗山的軟棗個頭大,甜度高,若擱在四五十年前,此物多串成糖球沿街售賣,價格比山楂糖球要便宜,比山藥蛋糖球略貴。小孩子們都買得起,也愛吃。如今,軟棗糖球和山藥蛋糖球都難覓其蹤了!

小時候常吃一種炒面,現在很少見到有人家食用了。


炒面,并不是炒的面條,是炒面粉。七十年代面粉也分等級,特一粉、特二粉、標準粉、普通粉種種。平民百姓一般炒的是普通粉,有時還加一點黑面,即是等外粉。炒面用一口八印大鐵鍋,燃柴,面中會添上一點紅糖,干炒,火候比較難把控,炒至七八成時,面香彌漫廳堂。那是童年的家的味道。炒面炒熟后,用開水沖著吃,糊糊狀,極黏稠,噴噴香。奶奶尤精此道。

我自小跟著奶奶爺爺長大。奶奶原藉膠州,嫁至青島。她生于宣統元年,長相清秀,手極巧,亦擅女紅。奶奶的強項,是會做各種民間面食,饅頭卡花棗餑餑,包子餃子搟面條自不必說,二月二的炒粸子,五月端午包粽子,七夕節(jié)烙餑餑榼子,槐花餅、單餅,發(fā)面餅等等。她的拿手好戲,是烙蔥油餅,奶奶叫“瓤子餅”。瓤子餅兩面起焦,餅芯摸上油鹽,撒把蔥花,煿熟烙透后,層次分明,空口吃,味極美,連掉在桌上的焦屑也不浪費。

上世紀七十年代,糧油憑票供應,普通人家能吃上白面,實屬不易,每月總要摻上幾頓粗糧,黑面、地瓜面、苞米面都有。黑面蒸成饅頭;地瓜面窩成窩窩頭;苞米面貼在鍋邊,糊成餅子,也可熬成苞米面粥。都挺難吃!改善生活時,奶奶會包上一頓糖包,白面,三角形,中間起三個面褶,也叫糖三角。糖三角,顧名思義,餡兒是紅蔗糖,偶爾也包頓白砂糖餡的,更金貴。小孩子對甜蜜的食物尤其依戀,凡是甜食,皆當美味,吃一頓糖包,高興的像是過年一樣。

和糖三角差不多光景的,是甜豆包。豆包,餡心是紅豆,但不是如今的豆沙包。甜豆包個頭和大包子差不多,形狀更圓,紅豆餡兒是顆粒狀,未碾成細沙,吃起來滿口貨,既香又甜,也瓷實。甜豆包餡中要添一點糖,糖供應緊張時,也可添一點糖精。很好吃!糖三角和甜豆包這對老朋友,多年不見。

?古代,女子在七夕日,有向織女乞巧之風俗,故七夕節(jié)又稱“乞巧節(jié)”“女兒節(jié)”等,在民間亦幾乎是婦女們的節(jié)日了。此日,北方風俗有:設香案擺瓜果供奉織女,穿針引線巧手比賽,在瓜棚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等,食俗即是食自制之巧果。?


著名的百年老字號糕點店稻香村,每年七夕節(jié)來臨之際,皆會制做精美的巧果應市。其多以模子成型,烤箱中烘焙而成。此當屬現代之巧果,亦成為時令點心的一種了。

北方之巧果,舊時多用面粉干烙而成。據說七夕節(jié)吃了巧果,女孩子會變得心靈手巧。

膠州籍的奶奶,亦是做巧果的好手。每至七夕前日,老人家會用兩種四格老榼子,做出各種形狀的榼花小餑餑來,青島人稱其為“卡花”。一般將面粉中加入雞蛋、糖精和面,用一口十印大鐵鍋,下燃柴火松球。把翻榼的面團,兩面反復翻烙至熟。熟后之卡花,面餅呈淡黃色,面皮微焦,香甜而有嚼頭??ɑ词乔晒D棠踢€會用一條細彩繩,穿上小籃子、小桃子、小元寶和小雞等造型的?珍卡花,套在我脖子上。在外邊玩餓了,咬一個吃,既富童趣兒,也是童年片刻的甜蜜幸福所在,亦是年中的一個念想和盼頭。

中秋佳節(jié),朋友圈中曬出各色美食,一位畫家朋友冷不丁的曬出來一個火燒,一瞧,是久違的名吃杠子頭火燒,朋友還幽默地注釋道:不帶餡的月餅。

杠子頭火燒,小時候經常見,時不時的也吃,特點是面緊且硬,耐貯存,越放越結實,不易壞。女人走夜路時,揣上一個杠子頭火燒,或可用來防身。青島人形容某人又犟又杠又硬,便叫他“杠子頭”,人和火燒,不知誰的名字享用得更早些。

杠子頭火燒不獨是青島的特產,近鄰的濰坊和煙臺都有。有一年去外地出差,路上中巴車里,一位煙臺朋友取出一袋杠子頭火燒分給大家解讒,火燒是?珍版的,比普通的杠子頭火燒小三分之一,有嚼勁兒,有新麥香,也頂饑,一行人吃的不亦樂乎,共憶起舊時往事趣事。如今,正宗的杠子頭火燒很少見了。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舊時,每至此季,我家鐵路宿舍東南頭的上莊糧店門前,地瓜堆的山高,市民自家里拿了麻袋,趕來糧店排隊買地瓜。整個秋冬季,地瓜是主要的副食,其身百變,成為小時候的一個不小的念想。冬天家里生了爐子,挑幾個細而尖的地瓜,扔到爐灰膛里,烤熟時,地瓜會流油,撲去爐灰,剝開皮,細甜,噴香。一種叫“沙巴金”的地瓜品種,瓤是深橘紅色的,口感更甜,是地瓜中的皇后,萬里挑一,才能遇到。沙巴金佳瓜難覓,不小心中了獎,會歡呼雀躍。那時候,快樂來的真是容易。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偶然發(fā)現八大關武勝關路臨街的的一處偏房里,有位老嫗專門售賣烤沙巴金地瓜,生意很好,同事們時不時的去買回一點解饞。后來,不知何故烤地瓜不賣了,再后來,老太太也走了。一晃眼,一別沙巴金三十年,彈指一揮間的事。

地瓜棗兒,并不是棗。地瓜煮熟了,切片切條,晾在蓋墊上,或晾在院里的墻頭上,借陽光曬至半干,即是地瓜棗兒,老青島人都這么叫。地瓜棗放置一段時間,表面會反出糖霜來,似一層白布,更可口,也更搶手。地瓜棗兒是零食,不當飯。

地瓜生切片曬干,叫地瓜干,粉白色,是補充主食的副食,當糧食吃。最簡單的食法,是蒸地瓜干,空口吃,吃多了易脹氣。地瓜干切成丁,在糖精水里泡一泡,可包成地瓜干包子,味道說不上好與孬,充饑而已。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地瓜干的影像在腦海里像過片一樣,我開始有些懷念它們了。

靠海吃海。小時候印象中的海貨,是各種冰魚,以帶魚鮐鲅小雜魚居多。有一年國營菜店后院里進了一卡車對蝦蝦頭,售價僅三分錢一斤,少有人問津。對蝦頭沒油水!那時一年到頭,常吃一種鹽漬小魚干,叫“青板兒”,至多一拃長,樣子扁平,細刺多而密,極咸,空口吃不得,太齁人。家里多是將魚干蒸著吃,熥上一遍又一遍,很下飯。到了冬天,將魚干支在爐圈上,烤著吃,烤出魚油,烤干烘焦,連刺也能下咽。如今生活好了,咸青板魚干也隨之遁跡于市。

六七年前的一個重陽節(jié),我隨市文聯大沽河釆風團行至膠州少海老城,晚餐落坐在友人的一爿農家小院,朋友端上來一笸籮飄著蔥油香氣的面食,直抵肺腑,瓤子餅!我忙不迭地抓起一塊塞進嘴里,全然不顧吃相。這是一張真正的瓤子餅,雖時隔四十多年,但完全是熟悉的奶奶的味道!一剎間,我的眼淚跟著就要流出來了。

但記遙遙桑梓地,春光燦燦抱梅枝。我們是失去故鄉(xiāng)的一代人,只能把出生地當作桑梓地。奶奶勤巧的手藝,成就了我對故鄉(xiāng)味蕾的記憶,有了有跡可尋的家鄉(xiāng)味道、家鄉(xiāng)小吃、家鄉(xiāng)念想,不然,我們的靈魂將如何安放是好?


作者簡介:

王開生,1967年生,青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著有散文集《四方往事》《尋味四季》《觀瀾集》《四時五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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