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小說家和他的失敗者之歌

劉晗2024-10-08 11:20

劉晗/文

在新北京作家群里,青年作家常小琥以書寫“時代錯位者與失敗者”(《北京文學(xué)》副主編、文學(xué)評論家張頤雯語)見長,短篇小說集《大狗》中的6個故事匯集了一眾失敗者群像,他們散布在京城的各個角落,雪藏的書畫大家、過氣的雜技大師、中年失意的搖滾老炮、精神科醫(yī)生、片兒警等角色輪番登場。生活不易,世事無常。曾經(jīng)的輝煌業(yè)已是過去,如今身處底層的落魄卻成現(xiàn)實,只留下回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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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狗》

常小琥 | 著

尺寸 | 中國工人出版社

2024年6月

生活是小說素材最好的來源,在后記里,常小琥說他喜歡光顧別人的家,“串門兒”對于游走于胡同、雜院的老北京人太熟悉不過了,然而在當下高樓林立的社區(qū)里,這種古早的平民日常交往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常小琥將自己愛“串門兒”的習慣稱為“毛病”,注重隱私的當代人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將自己隱匿的感受輕易對外人和盤托出。

也正是這個現(xiàn)在看來有些“詭異”的癖好,將獨具京味的空間和人物故事串聯(lián)起來。常小琥如同人類學(xué)家田野調(diào)查,沉浸式體驗帝都小人物的辛酸無奈,撿拾起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往。細讀文本,往往能找到蛛絲馬跡,與現(xiàn)實對號入座。

《吉米,唱吧》里的兒子吉米對音樂的敏銳,不由得聯(lián)想起“天才指揮家”舟舟,陳傲始終執(zhí)著于給兒子找個托付,這份用心良苦和港片《笨小孩》里的發(fā)嫂如出一轍。陳傲父親為給兒子錄像倒在人群中,又和黑豹樂隊秦勇父親在圓明園廣場為演出的兒子錄視頻猝死不謀而合。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秦勇“退圈”,回歸家庭照顧患病兒子。

江湖還是那個江湖,少年已不再少年。過往的意氣風發(fā)被現(xiàn)實重重擊垮,隨波逐流之下磨去了歲月,褪去了激情,但沖刷不走的是拿筆桿子的人念舊、講究、局氣的底色。正如常小琥所說,“小說家不該只是為了寫作,我相信那是某種道義的火種在傳遞”。作為田野小說家,常小琥和他筆下塑造的平民英雄們唱響失敗者之歌,縱使生活一地雞毛,但不妨礙撿起它們,扎起精致的雞毛撣子,輕拂塵埃,鞭策前行。

道義與辜負:在世俗與藝術(shù)的接壤

從古至今,關(guān)于師徒關(guān)系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與此相關(guān)的母題也衍生出個人成長的歷程以及對人性幽微的洞察。常小琥將這個關(guān)系帶入了藝術(shù)圈,兩篇小說有著相通的結(jié)構(gòu)以及似曾相識的意境?!蹲兡槨穼懥私鹕俾暫吐防ミ@對雜技師徒相互支撐,走出黑暗絕境的故事。雜技本是天橋撂地、賣藝討生活的營生,1950年代周總理為其正名,雜技才在藝術(shù)界有了一席之地。然而以“驚、奇、險”見長的雜技,難度之高不言而喻,吃這碗飯的更是鳳毛麟角。而書法的形神、筆墨、章法、意境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養(yǎng)成的,全靠悟性?!稓q寒三友》中許瑋書與柳楨以書法結(jié)緣,亦師亦友。許緯書如一股清流,在紛繁復(fù)雜的世俗中特立獨行,從被打壓到受推崇,照見時代變遷中資本與人互相依附的生存哲學(xué)。

“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路昆一心想在臺上發(fā)光,奪金目的明確,對雜技最初的想象來自孫悟空,他夢想坐上集體車技的尖兒,當齊天大圣??h城劇團武生柳楨“不務(wù)正業(yè)”鐘情書法,他向往自己成為王羲之、顏真卿那樣流芳百世的大書法家。平民想當英雄,絕非易事。凡事追求“短平快”,人生注定失敗,這句咒語在兩個故事里得到了應(yīng)驗。

藝術(shù)無止境,也沒有唯一的批判標準。雜技學(xué)校不同于傳統(tǒng)的磕頭拜師,在洞察到自己和藝人子弟被區(qū)別對待后,路昆被團里邊緣化。師傅經(jīng)驗、見識、能力略高一籌,自然會比小輩看得更長遠。然而在人才輩出的年代,后浪把前浪拍在沙灘上是常有之事,在這個過程中,二人免不了產(chǎn)生矛盾分歧。老金看中了路昆的靈性和天賦,特地選了滑稽戲這個適合他“帥賣怪壞”的節(jié)目。滑稽是串場,在行里人看來根本不是正經(jīng)活。在老金看來,雜技演員吃盡苦頭,卻沒有觀眾能記得住你是誰,滑稽戲至少可以留下一張臉。但路昆覺得傳統(tǒng)戲才是正經(jīng)事,滑稽戲登不上大雅之堂,臨場發(fā)揮或者假裝拋托是自取其辱。

雜技評判高下是肉眼可見,而書法則是要將作品置于歷史背景之下去評論,難度與偏頗兼有。許瑋書有風骨,惜字如金,柳楨起初愚鈍,不識許瑋書作品的精妙之處,在交往中逐漸被其處世所折服。“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老金因一句戲言受到政治沖擊,背上叛徒的罪名,從此失去了上臺的機會。路昆師徒同臺的夢想破滅,他說不清,被老金領(lǐng)進門到底是成就還是耽誤了他。柳楨仗著朋友的影響力,儼然當?shù)氐奈幕鳎K其一生的使命即是追求外界對其師傅許瑋書的認可,卻被視為反面教材。

事實上,無論是路昆還是柳楨,都有大把翻身的機會。在文藝圈,只要站對了隊,拿獎?chuàng)平鸩辉谠捪?,技藝高低都是次要的。比起路昆和師傅硬杠,師兄彭輝油滑得多,就像他魔術(shù)師的身份,擅長“留一手”,人脈和資源玩得游刃有余。身處贗品橫行的書畫圈,和柳楨年齡相仿的蕭沈也是個投機鉆營的“戲精”,他籠絡(luò)官員、企業(yè)家,靠著草臺班子的烘托,搖身一變成了國畫院教授。在媒體面前聲情并茂,強行高攀,借大師的名聲粉飾自我。在他的推崇之下,許瑋書的作品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身價扭轉(zhuǎn)乾坤,拍出了高價,也贏得同行爭相模仿,如此得來的認可更像是一種侮辱。

路昆和柳楨完全可以步其后塵,在名利的欲求中找到人生的樂趣。然而理想中的道義久而久之已成習慣,如柳楨所說,“如今他已無須原畫做參照,那張《蜀道不難圖》里每條線的走向和污點的積墨都融入記憶中,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意臨,甚至什么也沒畫,他只想把自己隱匿在紙上追尋先生”。也許是造化弄人,兩個本沒有交集的人因書法走到一起,當柳楨行至暮年,才感受到這份際遇中的種種不可言傳,只是當時已惘然。

脫離了藝術(shù),他們就會變得消沉,失去靈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轉(zhuǎn)賽道就意味著割舍掉幾十年來的師徒情,路昆始終在等師徒同臺、為師傅量活的契機。自幼傍身的節(jié)目“五官移位”像一句讖語,牽制了他的一生,成也此,敗也此。排練摔成重傷之后,路昆一下跌到社會底層,他的臉也實現(xiàn)了真正的五官移位。從五官說話的表演到扭曲的定格,這樣的隱喻看似戲謔,但卻達到了諷刺的巔峰。無論是一人分飾兩角的《二鬼摔跤》,還是哭不出的笑,都無法詮釋他對既有規(guī)則的嘲笑。諷刺已經(jīng)深深刻在骨子里,就像老金即便老年癡呆了,也不忘五官移位的童子功。無論滄海桑田如何變遷,總有些人和事會留在原地。

代溝與隔閡:原生家庭的精神創(chuàng)傷

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穿心蓮》和《吉米,唱吧》里的主人公即是后者。他們不幸地背上了原生家庭的“鍋”,無論是出身地位、價值觀,還是性格以及健康與否等一切缺陷和短板都成為未來要跨過的欄?!都?,唱吧》里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孩子吉米和父親——一個過氣的搖滾老炮——相依為命?!洞┬纳彙分械念j廢女孩焦海蓮則是生長在母親精神分裂、父親另立門戶的單親家庭。常小琥將家庭的主角聚焦于父子、父女的親情關(guān)系上,《吉米,唱吧》以DV機為紐帶,牽連出三代人的美好回憶和理想炮灰。

老父親用DV機記錄兒子陳傲的演出,見證了兒子身為樂手的巔峰,卻不幸在現(xiàn)場撒手人寰。幾年后已是過氣樂手的陳傲轉(zhuǎn)戰(zhàn)小酒吧駐場,然而今日不同往昔,無論氣勢還是臺風都不如當年,連觀眾都嗤之以鼻。遠離圈子的陳傲儼然沒了流量,觀眾起哄只有經(jīng)紀人點贊,就連唱哪首歌都要作為等價交易被別人安排,業(yè)余還要在逼仄的出租屋教琴維持溫飽,唯獨不變的是面對自己的DV,只是掌鏡人從老父親換成了跌跌撞撞的兒子吉米。

  父親的死,令陳傲從一個以音樂為使命的熱血青年淪落為憎恨音樂的中年失敗者,他眼看著自己的熱愛毀掉了一個家,站在一片廢墟上對重建家園無能為力,音樂沒人買賬,只留下了吉米這只折翼的天使。陳傲見慣了各種場面,本應(yīng)是個行云流水,應(yīng)變自如的人,反倒被觀眾牽著鼻子走,成了“人肉自動點唱機”,還要周旋于拉胯的舞臺裝置給人氣慘淡的演出制造的混亂。曾經(jīng)在舞臺上呼風喚雨鼓動萬人合唱的他,卻拒絕聽吉米唱出一整句歌詞。小說結(jié)尾,陳傲和吉米的角色反轉(zhuǎn),那個曾經(jīng)站在C位的主角拿起了DV機,吉米上臺唱起了《勇者無懼》,在人潮混亂中,陳傲莫名其妙被挨那一下像是來自時代洪流的襲擊。

到了《穿心蓮》,喚起主人公悲傷回憶的老古董從DV機變成了老屋桌子上的疤。早年間焦武和前妻經(jīng)常在幼小的女兒焦海蓮面前對罵,甚至動手,在桌上留下了刀砍的痕跡。離婚后前妻精神異常,想要自殺的她卻傷到女兒,跟前夫在電話里叫囂女兒“帶刀報仇”。時過境遷,家庭恩怨的罪證從桌上的刀印變成了女兒焦海蓮頭上的疤,她成了這樁失敗婚姻的終極受害者。以前的家早已不復(fù)存在,只有新仇舊恨更迭輪轉(zhuǎn)的痕跡。

父母都期待著兒女有立足社會和生存的本事,正如小說里的兩位父親。《吉米,唱吧》里,兒子拍下女孩的影像讓陳傲誤解了他想找女友的訴求,確切地說是陳傲年輕時的放蕩經(jīng)驗歪曲了他對兒子的認知,使他制造了一場場相親烏龍,但小丑竟是他自己,比起吉米的純真,他的惡意揣測屢屢失敗。在吉米的世界里,愛情、性欲以及婚姻,這些世俗的交易都拜倒在了藝術(shù)之下。

如同帕瓦羅蒂每次演出前在后臺找生銹釘子,陳傲在臺上的習慣性道歉就是他作為藝人的個性化范式:撞墻式鞠躬,一口一個“我錯了,對不起”,也許是面對觀眾流露出藝人的謙卑,表演出洋相時的難為情,抑或是來自父親的歉疚,但更多的是一個失敗者處于焦慮狀態(tài)下的自我保護?!瓣惏劣行┘啥蕛鹤?,自己越是在臺上拼力表現(xiàn),就越深感在無形中被繩束被無視甚至被噤聲。臺上的吉米卻天然感覺不到緊張和冷眼,更重要的是,兒子從不知道在舞臺上鞠躬道歉,而那正是陳傲無法抑制的心結(jié)。不鞠躬他唱不完一首歌。吉米擁有真正的自我,以至于任何人想和他交流,都要遵從他的秩序?!笔聦嵣希姿鶒鄣氖且魳?,而并非駕馭音樂的那些人。比起正常人,無論對音樂的敏感度,還是對世界的感知度,吉米都夠資格給陳傲當老師。他們超越世俗的目光里總有一種與人間逆行難以捕捉的靈性,為長期浸淫在電音噪聲的陳傲提供了一種純凈的、未被傷害過的視角。

吉米真正的特立獨行,是身為搖滾樂手父親所仰視的,然而另一面確是來自不知情者的偏見和攻擊,這經(jīng)常讓陳傲陷入兩難境地——藝人和父親兩個角色的博弈。所以有了父子互喊再見的橋段,他們都不愿面對彼此的錯位。他識破了孫起起以戶口和錢作為交換的婚姻,卻依然讓吉米“享受”這段所謂正常人的婚姻生活。在《變臉》中,也有關(guān)于戶籍制度與身份認同的思考,金少聲的女兒本打算進芭蕾舞團,但父親的政治污點讓她無辜“躺槍”,所有文藝團體都將她拒之門外。未婚夫彭輝打算辭掉雜技團的魔術(shù)串場活兒,投奔了許諾他提干分房的歌舞團。她的婚姻以未婚夫跳槽為前提,只有結(jié)了婚才能跟著落戶?!恫桊^》里的“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雖說是戲言,但足以顯現(xiàn)北京戶口在國人心目中的含金量。這兩篇小說的背景跨越了將近二三十年,城市化之殤迫使主人公跨越戶籍的藩籬,迂回行事改變自身命運。

信念與情誼:人性利益孰輕孰重

朋友間出于客套總愛嘮叨一句,有事找我。但有些人不敢這么說,他們就是醫(yī)生和警察。警察、醫(yī)生等精英群體因其自帶莊嚴神圣的職業(yè)光環(huán)讓大眾對他們產(chǎn)生崇拜的同時,又制造出濾鏡效應(yīng)。老百姓對于警察服這身官衣態(tài)度的變化,折射出警察在特殊歷史時期的社會形象。對于大狗來說,制服意味著有面子、使命感,老警察只在辦公時間穿警服,“因為在最動蕩的歲月里,警服給這里的人帶來了很多記憶,一個院兒里要是總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進出,大伙兒日子都過不安生,還惹人厭。”《大狗》里片兒警大狗與小混混禿子相隔多年的糾葛,可能會使讀者聯(lián)想到上個世紀的小說《無悔追蹤》中派出所所長肖大力和教書匠馮靜波長達40年的追蹤與逃避。大狗與禿子最初朋友相稱,然而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禿子卻以嫌疑人的角色走進他的視線。也正是在那一刻,改變了他們各自的人生走向。就像醫(yī)生不敢給自家親屬看病,警察在職業(yè)理想和朋友情誼之間有過些許遲疑,撼動了他曾經(jīng)堅信的一切。大狗逮捕了禿子,還在抓逃的過程中打傷了他,他們從親密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變成了僵持的對立面,禿子父親和妹妹也頗受牽連,死傷慘重家破人亡。

職業(yè)不同,人性相同。《回家》里精神科醫(yī)生盡心竭力幫助病人重返社會,做回正常人。精神病患者的形象在小說中并不罕見。從魯迅的《狂人日記》中患有“迫害癥”的狂人起,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便開始了不斷涌現(xiàn)出類似的意象并賦予其深遠的社會內(nèi)涵,《阿Q正傳》中的精神勝利法便是當時國民精神病癥的真實寫照。在工業(yè)時代的背景下,失去了精神寄托的人趨于異化,在多方外部力量的牽扯之下,人的畸形難以自控?!痘丶摇防锏闹魅斯?、患有精神病的兒子大碩對母親施暴,父親早逝、原生家庭分裂都對他的成長造成了嚴重傷害。

無論是患迫害妄想癥的富家子弟,還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大哥,雖然社交能力減退,表面看來懶散、冷淡,但是感知能力卻強得驚人。精神病醫(yī)生會思考受到規(guī)訓(xùn)的病人和被社會規(guī)則捆綁的醫(yī)生究竟誰更像病人,因此,他總在治病與害人之間恍惚不定。比如醫(yī)生的反思,“這些病人的通感比正常人還要靈敏,他們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且在醫(yī)學(xué)科技發(fā)展到那個地步之前,你也不知道誰才是對的。想想看,如果他們是對的,而我卻在想方設(shè)法治好他,真是夠諷刺的”。社會是否對精神分裂癥群體存在偏見甚至“妖魔化”,是否該重新對正常人下定義,重新梳理對醫(yī)院、醫(yī)生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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