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的江南:萌芽不主義——從江南與荷蘭的比較談起

劉剛2025-03-19 09:54

劉剛/文 近代化的江南與荷蘭比較

明清時期,與“東方全球主義”的江南并世而立的,還有兩個“西方全球主義”的代表,那便是荷蘭、英格蘭。

其時海疆,列強紛至,猶如當年游牧民族的“疲宋”——葡、西之于明,如遼與西夏之疲北宋;荷、英兩國,則如金、元之疲南宋。

然有不同者,牧族認同中華,而欲入主中原,海國不然,所持有二,能殖民,則為殖民地,如西班牙之于墨西哥、英國之于印度,不能殖民,就弱其國而病其族、奪其財而辱其文,英人之于中國,便是如此。荷蘭之于明清,其勢不如金,而英國之于晚清,雖未如元入主,但其對中國的控制和影響,則不亞于元。

“西方全球主義”的代表,17、18世紀為荷蘭,此前為葡、西,此后為英國。葡、西就不必說了,就從荷蘭說起吧。

何以荷蘭縱橫四海,稱霸全球,卻未能撼動中國?李伯重的研究,給了一個回答,他在《相似與相異:19世紀初期江南與荷蘭經(jīng)濟史比較研究》一文中,對“18—19世紀的江南與荷蘭”,從以下七個方面進行對比,我們來看看他是怎樣比較的。

其一,空間范圍,荷蘭與江南大體相當,陸地面積都在3萬—4萬平方公里之間,盡管荷蘭的人口大大少于江南。

但他沒有明示“江南”的地理區(qū)劃,那個“3萬—4萬平方公里”的“江南”,顯然不是唐宋以來的長江以南,也不是明清時期的南直隸或江南省,它應該屬于“江南”核心區(qū)域,但不包括其中的長江谷地,而僅限于三吳平原——太湖平原和寧紹平原,也就是今日以上海為中心的蘇南與浙北地區(qū),此為核心區(qū)的核心。

它經(jīng)歷了長江時代(以南京為中心)、太湖時代(以蘇州為中心)、錢塘江時代(以杭州為中心)、運河時代(以揚州為中心)直至海通時代(以上海為中心)的歷史變遷,終于開啟了云帆濟海的海通歷程,從江湖走向江洋,從東洋走向西洋,在歷史沿革中,走出一個越來越“海派”的地理空間——“江南”。

其二,地理位置,江南與荷蘭,均處于歐亞兩洲的中部沿海地區(qū),位于歐亞兩大河流——萊茵河、長江的出???,擁有近代早期世界上最重要的海港——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上海。

其三,地理環(huán)境,兩地地勢低洼,河流縱橫,富于舟楫之利,開運河,設碼頭,建橋梁,造就了內河運輸系統(tǒng)。

其四,兩地人口稠密,都經(jīng)歷了“勤勉革命”。

其五,兩地都是當時世界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

其六,對于兩地而言,19世紀初期,都是一個轉折時期,17世紀的荷蘭在生產(chǎn)率和技術上都領先于西方世界,到18世紀,仍然是一個先進的國家,但是在19世紀已經(jīng)落后于英國。

在歐洲歷史上,1820年前后,是以荷蘭為代表的“商業(yè)資本主義時代”和以英國為代表的“近代經(jīng)濟成長時代”的分界線,江南亦然,16至18世紀,商業(yè)化的發(fā)展,使之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但是,到了19世紀也衰退了,因此,19世紀20年代對于荷蘭和江南來說,都可視為一個經(jīng)濟變化的轉折點。

其七,“工業(yè)革命”在成為“西歐道路”之前,只是一個特例,除了英國,其他各國均未發(fā)生,故可謂“英國經(jīng)驗”使之然,以之形成近代化模式,則可稱之為“英國模式”。

“英國模式”得天獨厚,因其天授,兼由人力,故難有可比性,其時,最宜于比較者,唯江南與荷蘭,以此,李伯重等基于“歷史國民賬戶核算系統(tǒng)”,對兩地進行比較。

他在《中國的早期近代經(jīng)濟——1820年代華亭—婁縣地區(qū)GDP研究》中,最早使用了“歷史國民賬戶系統(tǒng)”,對“婁縣地區(qū)”的GDP進行考察,其GDP分析對象,是家庭記錄中一年收入的賬本,而資產(chǎn)負債表,則是家庭所擁有所有財產(chǎn)的賬本,以此為基礎,他算出1820年代江南的GDP大致為1351萬兩銀。

他用了賬房先生的眼光來看兩地經(jīng)濟,看出農(nóng)業(yè)在兩地GDP中所占份額均不及1/3,已以非農(nóng)為主。從就業(yè)結構來看,在總就業(yè)人口中,農(nóng)業(yè)占比,江南占27%,荷蘭占43%,工業(yè)占比,江南占56%,荷蘭占26%,服務業(yè)占比,江南占16%,荷蘭占31%,可見江南在早期工業(yè)化方面領先一步,其工業(yè)增加值,在GDP中所占比重為33%,高于荷蘭的29%,荷蘭服務產(chǎn)業(yè)增加值,在GDP中的比重為46%,高于江南的36%,荷蘭的服務業(yè)占優(yōu)。

兩地城市化水平,則由人口分布可知,在李伯重提供的表格中,我們看到,江南的農(nóng)村人口比例比荷蘭低,城市人口的比例比荷蘭高,若以19世紀初期的標準來看,兩地城市化已達很高水平,而這種高水平,當然要以城市工商業(yè)發(fā)展為基礎。

在國民收入的構成比較中,李伯重指出,江南人主要是工資收入,占比61%,而荷蘭人的工資收入則為39%,但荷蘭人的資本收入占比33%,比江南人的14%高得多,工資收入占比高,說明勞動力就業(yè)充分,而資本收入占比高,乃投資所得豐盈,有利于資本的突破性成長,盡管江南在綜合實力上不遑多讓,但其自發(fā)的商品化趨勢,仍未脫《清明上河圖》藩籬轉向資本主義。

對于自發(fā)的商品經(jīng)濟,有兩種看法,一種是前資本主義的,把它看作應當扶持任其發(fā)展的“資本主義的萌芽”,另一種是后資本主義的,把它看作會自動生長難以割掉的“資本主義的尾巴”,一前一后,孰是孰非,已無需論,關鍵的問題是,何以“資本主義萌芽”未形成資本主義就變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

“王權主義”和“天下主義”

我們且把“尾巴”問題放下,先來問一問:何以“萌芽”不“主義”化?這個問題,就要涉及到國家的立場了。

通常,“主義”的權力出自國家主權,由國家主持,故一切“主義”形成,非由自發(fā),必得仰賴國家觀念的加持,以國家意志推動,方能成其“主義”,當其時,歐洲各國,競為“主義”的發(fā)動機,以“主義”取代信仰,而欲擺脫宗教政治,故經(jīng)濟方面,從重商主義到資本主義,政治方面,從民族主義到自由主義,所有這些“主義”,若歸以一言,可統(tǒng)稱為“國家主義”。

“主義”,作為國家權力意志表達的提詞器,不但可以屏蔽宗教政治化,還能引導國家“主義”化,于是,我們從歷史上就看到了社會形態(tài)“主義化”——奴隸主義、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國家,歐洲已如此,那么,中國又如何?

中國的國家“主義”不那么發(fā)達,若就王朝中國而言,其治國以政策,而非以“主義”,即便“獨尊儒術”,也未聞有“儒家主義”一說,不但“儒道互補”,而且“陽儒陰法”,更何況“三教合一”,儒家僅為其中之一,這又如何能統(tǒng)攝其他二教呢?故此“三教”之上,必由一“主義”來統(tǒng)攝,而那“主義”,便理所當然的,兼有儒、道、釋“三教”,且又高于“三教”,其于君主制可謂“專制主義”,于王朝中國則曰“王權主義”。

西方中心論者,特制了一頂“東方專制主義”的帽子,無一例外的,戴在了東方各國的頭上,中世紀,同樣是君主制國家,何以稱東方為“專制主義”,而西方不是?就因為其君主制,還處于“君權神授”階段,采取了“政教合一”的方式,國家的權力,有一半在教會手里,而且國王的權力正當性還得教皇授予。

但凡君主制,就其本質而言,皆趨于專制,無論中西,都是如此。西方君主制,未能實現(xiàn)專制,現(xiàn)在看來,似乎有利于民主制進展,是一件好事,但在當時,卻是因其國王皆由蠻族而來,為教會馴服所致,故其文明底氣不足,豈敢妄言“專制”?

經(jīng)由文藝復興運動,教會已頹,君王當立,故其皆欲淡化神權鼻息,而沐浴人文宗旨,以此撼其信仰根基,致使政教分離,遂有馬基雅維利出,作《君主論》,鼓吹“君主專制主義”,人性解放運動,同時也解放了王權,把王權從神權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人道主義的興起,也推動了君主制的“專制主義”。

從馬基雅維利到法王路易十四,百余年間,《君主論》從一個頗有爭議性的文本,演變?yōu)榫跏种袡嗔\作的隱性指南,直到路易十四出現(xiàn),發(fā)表“朕即國家”的宣言,“西方專制主義”就在全歐洲蔓延,同宗教改革運動和民族國家的興起呼應,又從東方借來“東方專制主義”的“中國風”——“王權主義”。

中國的“王權主義”與《君主論》不同,《君主論》似《韓非子》,將道德與政治剝離,純粹功利性地談論政治,不問好壞,只管成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王權主義”則不然,要把政治放在道德的基礎上,形成王道、王政、王制,在此前提下,來講帝王學,再論王霸術,使得政治文化化、文化政治化。

政治文化化和文化政治化,如一紐帶,將王朝中國與文化中國聯(lián)系起來,使之互動,并且轉化,如此結構,有如太極圖式,圖中,陰陽兩核心,或為文化中國,或為王朝中國,以一道弧線貫穿其中,那便是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化和文化政治化。

在文化中國里,“王權主義”轉化了,轉化為“天下主義”,從“家天下”轉向“公天下”,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利益訴求,轉化為“天下為公,人類大同”的價值表達。

江南的“資本主義萌芽”,就在“王權主義”和“天下主義”的夾縫里成長,對此,王朝中國與文化中國不一樣。

王朝中國奉行權力支配經(jīng)濟的原則,閉關鎖國,重農(nóng)抑商,這顯然抑制了“資本主義萌芽”的成長,將其控制在政府財政需要的尺度內,在國家政策的指導下有節(jié)制、被約束地成長。

而文化中國,則因其自立于市場經(jīng)濟中,故對“資本主義萌芽”持開放立場,其“天下主義”,也為“資本主義萌芽”提供了廣闊的成長空間,但文化中國的價值取向卻不在此。

文化中國自有其原則,那就是“以末致財,以本守之”,其“末”者,工商社會也,其“本”者,耕讀社會也。

文化中國將其國本,放在“耕讀社會”的基礎上,卻忽略了對于工商社會的動力資源及其機制的開發(fā)利用,這就使得推動“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經(jīng)濟動力明顯不足,比之當時的荷蘭,“資本主義”早已“萌芽”的江南,雖然在“早期工業(yè)化”方面優(yōu)于荷蘭,但其投資收益在國民收入中的比例一項,遠遜于荷蘭,而投資收益比,可作為衡量“資本主義”發(fā)展動力的一個重要指標。

其時,荷蘭為西方金融中心,故其利息、股息收入,在GDP中占有較高的比重,由于嘗到了金融的甜頭,逐利的資本,就從本國的制造業(yè)撤退了,讓資金出海,去追求利益最大化。

正是這一追求,使其經(jīng)濟增長,超越葡、西,從重商主義走向資本主義,造就了世界經(jīng)濟史上第一個“近代經(jīng)濟”。

較之葡、西,荷蘭本以工業(yè)勝之,又于海外,以投資加殖民,雙管齊下,而葡、西則僅有殖民,故其又以投資勝。

然而工業(yè)方面,卻增長不足,發(fā)展有限,在海外,已不及江南,于歐洲本土,亦被英、法趕超,但其海外投資,卻獲利巨大,加以海外殖民,其掠奪性收入,在國民收入中,成為了利益最大化的一部分,使其國民收入大于國內生產(chǎn)總值(GDP)。

而江南,主要是生產(chǎn)性收入,其工業(yè),尤其是棉紡織業(yè),成為了全球化經(jīng)濟浪潮中的一個東方巨浪,作為“東方全球主義”的一個工業(yè)化代表,高高聳立在“早期工業(yè)化”的潮頭。

但在金融方面,動力明顯不足,資金回流于“耕讀社會”,維持著“耕讀社會”的歲月靜好,未能涌入“工商社會”,去促進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故其于外貿(mào)方面,亦行商不足,坐賈有余,不僅遜于荷蘭,且不如晉商“走西口”和閩粵“下西洋”。

在勞動生產(chǎn)率方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江南與荷蘭大體持平,工業(yè)生產(chǎn)率,江南低于荷蘭,這是因為江南的主要工業(yè)部門是紡織業(yè),勞動力主要為女性,其生產(chǎn)率低于男性,但她們卻頂起了中國“早期工業(yè)化”的“大半邊天”,無愧為黃道婆的傳人。

對過了國民收入的賬,再來看一下人均GDP吧,那時,江南人口1200萬,6倍于荷蘭,而人均GDP,兩地僅差了不到一半,荷蘭人均1837美元,江南為24兩銀,值988美元,雖說是資本主義的“萌芽”,卻與第一個“近代經(jīng)濟”的國家不相上下。

何以“萌芽”不“主義”

美麗的資本“萌芽”,未開出“主義”的“惡之花”,此其幸耶,抑或其不幸耶?其幸或不幸,皆為中國特色。

觀其與“耕讀社會”互潤,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由此亦可見資本的溫情,然其未止于此,更為文化中國與時俱進,提供了一個“中西會通”的資本滑輪,當其時,亦可謂幸也!

到了19世紀中葉,歐人東游,所見江南,已然十分富裕,1845年,法人耶德隨法國使團來華,作為使團的絲業(yè)代表,他游歷蘇州后,嘆為“世界最大的都市”。

在他看來,雖說“天有天堂,地有蘇杭”,但蘇州更加了不起。在那里,耀眼的誘人的東西應有盡有,不但物產(chǎn)豐富,氣候溫和,而且舉凡娛樂、文學、科學、美術的東西無一或缺。

他用了法國人特有的那種文化消費主義的口吻來談論蘇州,說蘇州是高級趣味的工藝和風靡全國的風尚的源泉地。

他認為,那里的一切東西,都是美術品,都那么可愛、可驚嘆,那么優(yōu)美、高雅,且那么難得,都值得他一驚一乍。

作為江南茶、絲之邦的首府,蘇州不但是美術與風尚之女王,而且是最活躍的工業(yè)中心,又是最重要的商業(yè)中心。

總之,就一句話,他說,蘇州是人世間的極樂土,他以自己所見證明,古來詩人、史家和地理學者之言的確不假。

然其所見者,便是那個植根于“耕讀社會”中,在文化中國的天下觀里成長,令資本“萌芽”不“主義”的江南。

似他這般看來,“萌芽”之美,便歷歷在目了。

那未被異化的經(jīng)濟活力,被他以法式審美品位開顯出來,讓我們看到了技術革新與人本創(chuàng)造相結合的“萌芽”狀態(tài)。翩然的思緒,仿佛從明清江南作坊,回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工場,在時光斑駁的老照片里,散發(fā)出近代文明初曙的青春氣息。

那時,工匠通過手工勞動,直接參與產(chǎn)品創(chuàng)造,故其成果之中,既帶有傳統(tǒng)化的歷史溫情,還帶有自由化的人性溫暖,與個人技藝緊密相連,形成“勞動—產(chǎn)品—價值”的統(tǒng)一性。

在市場自由的原始形態(tài)中,我們看到了一幅美妙的歷史圖景,那些自由化的個體勞動者,通過契約形成新的生產(chǎn)關系,在文藝復興的背景下勞動,在啟蒙運動的思潮里工作,他們是勞動者,也是思想者,是工匠,也是藝術家,勞動即創(chuàng)造,工作須思考,以至于在進化論中,以“勞動創(chuàng)造人”取代上帝創(chuàng)世說。

即便勞動者被組織化于工廠中,以“人是機器”的觀念為指導,從事制造,那也是在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的激勵下,去開創(chuàng)歷史的新局面,而非如其后來,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批判下,揭示出資本主義的“惡之花”——自由人勞動異化。

“資本主義化”之惡,表現(xiàn)為系統(tǒng)性的異化機制,將勞動力徹底商品化,把“人的依賴關系”變?yōu)椤拔锏囊蕾囮P系”,使流水線工人完全成了“機器附庸”——人不成其為人。

而此前,那些剛從農(nóng)奴制里解放出來,從神道設教中覺醒過來,尚未被資本異化的“自由人”,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自由勞動”的可能性,其經(jīng)濟活動,原本“嵌入”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而資本的生產(chǎn)組織及其運營機制以及國家化的資本主義制度,使之“脫嵌”——將其從社會關系中提撕出來,剝離其經(jīng)濟活動的社會屬性,使之“靈光”消隕,失去“自由工匠”的個體性。

十七、十八世紀是人類歷史上的高光時刻,文藝復興,興猶未盡,啟蒙思潮便接踵而至,從人性解放到思想解放,再到理性至上,人類精神以純粹理性的成長方式,長在了西方哲學的最高峰上,當其時也,資本主義的“萌芽”與之共生,在啟蒙運動中,分潤了普世的理智花雨。

從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作為資本主義“萌芽”的代表——擁有一切美德的威尼斯商人,如何差一點就慘遭資本主義的“惡之花”——猶太商人放高利貸的致命一擊,雖然在戲劇中,威尼斯商人終于逢兇化吉,乃至轉敗為勝,但用文學甘露哺育的花朵,怎能開在歷史必然性的熔巖上?在歷史的進程中,我們所能見者,就是資本主義的美麗“萌芽”終將成為“惡之花”。

然而,在江南,基于“耕讀社會”的資本主義的“萌芽”,卻被文化中國的義利觀——“重義輕利”限制了,王朝中國“重農(nóng)抑商”,文化中國“重義輕利”,將資本主義限定于“萌芽”狀態(tài),然其一“輕”、一“抑”,使“萌芽”不能開花,憋屈呀!

隨著心學對理學的沖擊,十七世紀,興起了中國的啟蒙運動,資本的“萌芽”,隨著“致良知”的啟發(fā)而萌動,心學各派中有個勞動者與思想者結合的社會團體,人稱“泰州學派”。

這學派,有個響亮的口號,曰“百姓日用即道”,這個口號,在當時影響很大,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的觀念落地,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去處——到民間去,不走仕途,走江湖。

在這口號下,人不問出身,“滿街都是圣人”。

學派成員中,來了很多平民,有鹽丁王艮,有農(nóng)民顏鈞,還有陶瓦工出身的布道者——韓貞,他們既農(nóng)又工,還經(jīng)商,一起喊出了“一條直路本天通,只在尋常日用中”的心聲。

在這個學派里,還出了很多名人,有官員羅汝芳,受了顏鈞的影響,走出官場,上山下鄉(xiāng),去與鄉(xiāng)民立“鄉(xiāng)約”,有俠客何心隱,欲以“師友”代“君臣”,以宗族自治推動社會轉型,還有狂人李贄,非綱常而立“童心”,不惜其一死,終與名教決裂。

這些思想者,還有他們的新思想的萌芽,一如當時資本化的“萌芽”,期待著開出“主義”之花,卻終于未果。

他們的新思想,也從學派萌芽開始了“主義”轉化,作為泰州學派一員,徐光啟經(jīng)由“中西會通”,將其科學思想的萌芽,通過西學一路來轉化,轉化出了《幾何原本》和《農(nóng)政全書》,但科學“主義”未能轉化出來,因其非由國家賦能則不能也。一切“主義”,皆由國家賦能,資本如是,科學亦如是,王朝中國之于此,以容忍為極限,決不賦能,文化中國雖接納之,但以耕讀社會為基礎,賦能有限,若欲擴大賦能,當以社會轉型為先,即由耕讀社會轉型為工商社會,這一轉型的苗頭,在浙東學派里出現(xiàn)了。

作為耕讀社會一員,黃宗羲曾自述其“右手犁鋤三四件,左手翰墨千百遍”,其于《明夷待訪錄》中,放言“天下為主君為客”,夫“天下”者,何也?文化也,“為主”者,人民也,從君主論到“君客論”,反映了文化中國的社會轉型,故欲立“主義”,當先立社會,以社會立“主義”。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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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人